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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 歲末,遠離喧嘩市區,無絢麗煙火,無狂傲車聲,綿延的山路好不冷清;以往是觀光盛地的綠山,此時卻乏人問津,淪落為城市角落的一片荒地。傍晚六點多的銀天飄著雪,一道身影緩慢地向山腰移動,蹣跚的腳步在薄雪面上拖出一道行跡。憔悴內陷的臉龐,滿頭的灰銀被寒風吹亂,手裡的木杖發出靜默的落地聲。

  瞇起眼,止步,就這麼低頭看著腳印,雪花片片落下,著地,融化。

  歲月不饒人,現在竟印出三個印子。看著腳印與木杖印出的圓點,自嘲。
 
  他杵在原地,看著雪花翩翩落下,踏過的地方再將度被白雪覆蓋,地面上的凹陷變得完美,抹去那無心的破壞。這自然的程序,在老人眼中看來格外刺眼,如果他心中那塊連他都不敢造訪的禁地,也能輕易地隨著這場雪的結束,化為自然的一部份,那他無數夜的輾轉難眠,又算什麼?長嘆,倚著木杖,瘦弱的手從口袋內拿出頂毛帽,墨綠織線已染上塵埃,排線間出現破洞。五指緊握手中的毛帽,微微顫抖,眼底矇上一層淚水,雙唇形成哀傷的曲線。深呼吸,一鼓氣帶上帽子,撐著年邁的身體,步步前行,只有這條路,他堅持自己走。

  雪在老人密集的喘息間,越下越大,築起白色世界,寂靜逃離鬧區,跑來跟老人作伴。仰首,看著眼前狹窄的石階,嘴角揚起詭異的笑容,不知是慶幸自己就快到了,還是嘲笑自己竟忘了這裡還有階梯。拖著疲憊的身驅,他緩慢地跨出右腳,停住,喘口氣,踏出第二步,瘦弱的雙手緊抓著兩旁的扶手,吃力地向上走。到達石階頂端時,一片白地映入眼廉,石碑整齊地排列,暗下的天色模糊了視線。停頓一會,雙腳自主地向前走去,在第十個墓碑前右轉,走過兩個,再左轉,停在右邊數來的第六個墓碑前。

  哈,還是那樣的笑容,對我的造訪感到厭倦了…嗎?注視著照片上女人的笑容,那似笑非笑的弧線。因為我是凡人嗎?是不該正眼直視妳的嗎?

  一股氣坐下,雙手環抱著屈起的膝蓋,狼狽的外表蒙蔽那耀眼的過去。他曾活在時代尖端,有著所有人嚮往的生活,成功的事業與美好的家庭。幾百人靠著他吃飯,身後跟著短視的庸才。但心裡總是有股力量推著他追求更完美的完美,不管那是絢麗、樸實或是扭曲,他的視線總停在遠方,沒有開始與結束的境地。那裡有答案,他如此深信著,活著的目地就在那。不管是什麼角色,他都努力地扮演著,不允許有任何瑕疵。有時妻子會半開玩笑地說她至今都感覺自己還活在一個美夢裡,但她的眼神卻背叛了她的話語。那是恐懼與質疑的合成體,他認為那是愚蠢,他給了她想要的,為何還會露出那表情?人總是追求著幸福,但等得到了,卻又花剩下的時間,擔心失去它。

  又或者那是他?他也意識到自己總是望著不屬於現實的前方,總是渴望時間能再過快點,到達他將要去的地方。

  結果像無頭蒼蠅般亂飛的,還是我嗎?

                   * * * * *

  轉頭看著床頭櫃上的鬧鐘,凌晨一點的冬夜,男子穿著單薄的襯衫與長褲,右手拿著杯紅酒,漫步到別墅後方的海灘。寂風輕撫過衣衫,靜,悄悄地襲擊毫無防備的心;茫然地望眼四周,他坐樹蔭下,屈起腳,瞇起眼凝視著手裡的紅酒。哼哼,笑了笑,淒涼的笑轉為低泣。曾幾何時,他看見自己的可悲,帶著雪白面具與商業笑容,想躲卻躲不掉,光滑的陶瓷面漸漸出現裂痕。此刻,他被困在這矛盾的驅殼內,不能自拔。

  沙沙…海風輕捲起沙灘上的白沙,靜待著男子即將發狂的心,而轉為狂風。那是體會。沙沙…風是這樣默默地等著,暴風雨前的寧靜。沙沙…莫名出現的足跡逐步掀起狂亂。留下印子的主人,有雙澄澈褐瞳,夜般的長髮,穿著件簡單的連身長裙,腳步停在離男子不遠的前方。她脫下涼鞋,將鞋子置放一旁,面對著海,做了個漂亮的一鞠躬。

  忽地,她躍身起跳,著地時,嘴角微上揚,停頓。展開雙臂,手指彈著節奏,身體開始旋轉,轉了幾圈,又停住,彷彿暗數著拍子。

  一…二…三…一…二…三

  閉上雙眼,起舞,一舉一動是如此地優雅。儘管纖細的驅體好似風中殘燭,但弱火於強風中燃著,生存。

  樹蔭下的男子,緊握著手中的酒杯,看著這一切的發生,無言。她的出現掀起心中的漣漪,那刻起,心迷失了,魂也給勾去了半,留下的不過是迷惘與痴戀交織而成的複雜情緒。許多年後的他還未找著答案,這心境上的轉變,說情太輕,說愛嘛,又稍顯太重,心底的秤就這麼搖擺不定。不過,從未有往來的人,哪來的情愛?

  轉眼間,他化身闇夜,她轉為流星,曇花一現。她的偶然出現,成了他的特效藥,眼神從此停留在她身上,不再找尋他的完美。她將會是他的,這天,以後的每一夜,她為他起舞。看了她的戲水之舞,他憶著她,以他的方式詮釋媒體筆下的誹聞,她心中的「另一個他」,台下的糜爛生活。獨愛她聖潔的身影與變幻莫測的舞,惹人眼神於黑夜中閃著光輝,揮動的指尖牽動他的靈魂。

  她要是知道有個人正在望著她,全心全意地注視,一定會認為他是變態。不過他不在乎,眼裡只有她。即使全世界都否定他,只要能看見她的舞姿,他就算變成陰影也無所謂。因為她的舞肯定他的存在,是他的解脫。
  
  石碑上的遺照,平淡無奇,就像其它照片一般黑白。但看著它,喉嚨有種苦澀滋味。他的天使,像是藐視他那充滿罪惡的心,截斷與他的唯一聯繫,血染的單翼,離他而去。而她的斷翼如同她的存在般,無意間撥動發現者的情感。

  妳離開了…什麼都沒了…單膝跪地,兩手緊抓著頭上的綠毛帽,老邁身軀激動地顫抖著。告訴我,我還能看著哪裡?

  漸轉強的冷風蓋過低泣聲,吹送著幾十年前的那晚,他首次看到聚光燈下的她。是部叫「MISS」的戲,第一次看到這劇名時,和拿到簡介進場的觀眾一般,對這部戲感到好奇。錯過和想念嗎?簡易的四個字母拼湊出來的一個字,卻有著兩個對不著邊的意思。

  只見暗紅色的絲絨幕簾緩緩升起,燈光瞬間暗下,一道弱光投射在舞台的中心點。接著一排人從舞台左側出場,面無表情地,開始起舞,他們亂無章序地在舞台上跳著,時而慢時而快。闇光中只聽見足部落地,簡潔的聲響。忽地,一位男舞者踏入燈光下,停住,原地轉了五圈,碰一聲倒下。其餘的舞者先是看了他一眼,隨後冷漠地離開舞台。

  劇院四周響起柔和琴聲,清脆的鍵音,奏著清流般的曲調,緩慢地,卻有著彷彿浸身於冰水的寒。

  音樂隨著女子的進場淡去,她身著紫舞衣,慢慢地向燈光處走去,左臉帶著半個面具。腳步停在光的邊緣,繞了幾圈,好似猶豫不決。最終,雙眸落在平躺在地的男子,瞬間將臉上的面具摘下,往後一丟;掂起腳尖,彎身握住男舞者的雙手,闔上的雙眼忽地睜開,抓住伸來的雙手,快速地站起身。例落的動作贏得台下一陣驚呼。

  琴聲再度響起,低沉的嗓音默默地響起,哀傷地低吟,吟著所有人內心的疑問:

      如果哪天 你的臉龐閃過我的腦海 
            讓我開始想念 映在窗上 你朦朧的臉
   你會不會 就這樣出現 在家門前(尋問我的名字)
   如果那天 我們在繁忙的地鐵 錯過對方
   你會不會 來找我(找一位陌生人)
   如果每天 我期盼個回應
   你是否會聽到(我的聲音)

  啦啦~啦啦啦~舞台背後的演唱者,自我陶醉地獨自唱著。

  兩位舞者以光點為中心起舞,手掌相合,又輕滑過對方手臂。聯繫兩人的只有極快極輕的碰觸,彷彿像劇名「MISS」所想要表達的意思般,人與人的接觸有如這般,交錯的瞬間,心中的牆薄如白紙;而這牆卻在舞者們擁進台上的那刻,恢復厚實的水泥牆。兩人就這麼化為群體的一部份,失去光彩。

  歌聲隨著暗下的燈光響起,又漸隨著降下的幕簾淡去:

   如果哪天 我找到你 你會認出我嗎
   或許 不想知道 很久以前 錯過了你
   如今卻想著你 或許 不想看到
   找到你那刻 你面帶微笑 卻漸漸消失
   化成氣泡那刻 才知道 你不存在

                     * * * * *

  呼呼,老人吹氣,搓揉著雙手,將大衣拉得更緊,冰凍的身體,已分不出來傳來的寒,是從心底來還是因為天氣。四周已呈現一片黑暗,空氣有如他此刻心情般地混沌。

   找到你那刻 你面帶微笑 卻漸漸消失
   化成氣泡那刻 才知道 你不存在

  發紫的唇,顫抖地,唱出這歌的結尾,沙啞嗓音,彷彿在低泣。早在她長眠的那刻,他就被拋棄了,那片沙灘上,只有她留下的那片染血的單翼。她遺棄那片屬於她的天地,而他卻呆站著,雙手擁著那染血之羽,為她痴狂,迷戀,凡人的迷戀。

  分不清自己在哪,他環顧四周,只見伸手不見五指的闇。目光最後停留在墓碑上的黑白照,伸手抹去照片上的白雪,望著那平靜的笑容。這次,很奇怪的,那笑彷彿看不出有任何嘲諷的意味,只是很平凡,一個安詳死去的笑。

  哈哈哈哈…他大笑,往後倒去。拉下毛線帽,喃喃自語。最後我還是不肯放過自己嗎?哈哈,最後還是要妳對我說,我最想愛的是我自己,而我卻從來不知道什麼是愛。四十年的內疚終於脫口而出,她白活了這四十年,他毫無意義地想了她四十年,曲折的迷宮,此刻卻在他面前瓦解,而出口站著的,不是他朝思暮想的她,而是他自己。

  抬頭望入飄雪的灰空,雪漸停了,吵雜人聲聽不入耳,歲月留跡察覺不到…靜了,他的心…思緒停在過去的那片藍海,靜候的灰沙,清冷的晚風,漠然的枝柳。

  耳邊響起不同於四十年前的嗓音,取而代之的是清脆,略顯稚氣的音。

   找到你那刻 你面帶微笑 卻漸漸消失
   化成氣泡那刻 才知道 你不存在

  只見那無波的沙灘上,再度被印子點綴,陷下,平緩,單翼天使於靜夜中翩翩起舞。



  -END, Jun. 26. 06-

        呼....終於打完了^^"
       話說這篇打很久 從去年一直到現在=.=
       本來想說很長 可是不知道怎麼打一打就變成這樣短了^^"
       儘量給評語吧!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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